十六日甲子，辰初，縣廷內寢。

縣令晉信將精心制作的軟甲穿在身上，然後穿上了朱色的玄端，系好腰帶後，在碩大的銅鏡前照了一番，嘴角忍不住蕩起一絲笑意。

作為大魏的縣令，晉信對大梁城內的君王有著異於常人的忠心。

他的父親晉鄙是大魏的嚄唶宿將，一笑一呼，英風豪氣直幹雲霄，與士卒同甘苦、共患難，軍中吏卒都願意為他效死命。因此，自晉鄙鎮守大魏西部防線十餘年，秦軍的兵鋒再也沒有越過林邑、逼近大梁城。而在此之前，秦國七次進攻魏國，五次攻入囿中，邊境城邑都被攻陷，文臺被毀，垂都被燒，林木被砍伐，麋鹿被獵盡，國都接著被圍；又長驅到大梁以北，東邊打到陶、衛兩城的郊外，北邊打到平監；山南山北、河外河內被秦國攻占的城池有幾十座。

然而，晉鄙卻被信陵君魏無忌無恥地殺害了！

當時晉信正在擔任大宋郡的睢陽縣令，聽到父親被殘忍殺害，一連摔碎了三個漆耳杯，家裏的仆人婢妾動輒得咎，因無法忍受鞭笞而紛紛逃亡。對於魏無忌，他恨不得食其肉、寢其皮！魏無忌這豎子，身為丞相，為了奪取軍隊的指揮權，先是通過卑鄙的手段竊取了虎符，又指使門客襲殺了老將晉鄙，卻聲稱“晉鄙持兩端觀望而不救趙”。事實上，晉鄙是準備趁秦趙兩軍鏖戰疲憊時，突襲秦軍，再救援邯鄲。堂堂大魏忠臣，卻落得個身死名滅的悲慘下場！

那段時間，晉信意志消沈，對大梁城中的魏王失去了信心，忘記了為吏之道，從廉潔正直的良吏變為貪贓枉法的汙吏。他開始盜賣官糧，但好景不長，由於事發而被下獄。當他鋃鐺入獄時，手腳處戴著冰涼的鐐銬，呼吸著渾濁的空氣，吃著粗劣的蔬食，他才從父親被殺的憤怒中清醒過來。多虧了父親生前的關系和母親上下打點運作，他才從牢籠中解脫出來。

後來，魏王在自己和晉氏門客的勸說下幡然醒悟，罷黜了魏無忌，拔亂反正，使晉鄙一世英名得以昭雪！因此，他內心十分感激魏安釐王！

之後，晉信憑借一番運作，得到了豐邑丞的官職。他的親友故舊前來吊問，說：“官拜豐邑丞，太倒黴了！那地方早上是魏，晚上就屬於楚國了！”晉信卻目露精光，笑道：“立志不追求簡單的目標，做事不回避艱難的事情，這是做臣子的本分。不碰上盤根錯節，又怎麽能辨別天下利器呢？”

他懷著赤膽忠心前去赴任，希望成為西門豹、吳起那樣的賢能之吏，為大魏立下赫赫功勞，以報答大梁城中的君王。但是，縣令卻謹慎有餘，魄力不足，做事畏首畏尾，每遇大事，總是和前任縣令豐公商量，治理城邑也總是沿襲過去的法令，無所變更，常常把“虞舜無為而天下大治”的鬼話掛在口邊，任由城中大族劉氏、蕭氏等飛揚跋扈。

縣丞晉信窩了一肚子火，無處發洩，猶如劍術高手被束縛了手腳而與人決鬥。這時，城中的豪傑孫識登門拜訪，把暗中搜集的縣令罪行交給了晉信。晉信親自捉筆，關在房屋裏整整三日，冥思苦想，絞盡腦汁，才寫完了舉劾文書，再讓孫識帶著錢財拜謁郡守。不久，縣令便被免職，而他則成為守令。靠著錢財一番運作後，他順利地成為了縣令。

他想起那些罪名就忍不住發笑：

六月己未十一日，縣令因為不傳達戍令而被舉劾；七月丁亥九日，因為箭桿不良被舉劾；八月癸醜六日，因為非法拘禁被舉劾；八月辛未二十四日，因糧倉的天窗有小洞而被舉劾；公士甲在司空署種地，擅離崗位四處游逛，在未受到指責前自動投案，應該返回司空署種地，縣令卻讓他守邊，因為連帶責任而被舉劾；八月丁醜三十日，因走馬乙還不應該傅籍，鄉嗇夫讓他傅籍，因為連帶責任而被舉劾；十月己酉三日，因任命令史不符合律令規定而被舉劾，罰一甲；十月乙亥二十九日，上報縣武庫的兵器數目，因為多報了一百張弩而被舉劾。

本來都是一些屁大的事，花錢就可以消除了，縣令卻單純的進行申訴，說：“臣不幸因為違規和疏忽，引起了失誤，又沒有及時查覺失誤而遭受連坐之罪，並不是故意地違犯律令，也不是因為個人利益走上了邪道。這些都是微小的過失以及下屬造成的連坐，盡管案件相互關聯，如果累計論罪的話，太嚴重了。希望能向郡守親自請示。”

晉信則派遣孫識源源不斷地送錢給郡守。

數日後，方與郡守的審理結果出來了：縣令要承擔八次舉劾，其中小違規二次，大失誤一次，職務上連坐和小失誤共五次，身為縣令卻懈怠於律令，頻頻犯錯，若不嚴懲，恐後來者仿效，特革去縣令一職，以儆效尤。

在大魏，律令算什麽？在金錢面前，就是一堆無用的簡帛！這些罪名輕如鴻毛，可累加在一起，再加以添油加醋、煽風點火，縣令最終被撤職了。

“真是一個實誠人！你送些錢給郡守，就不會被免職治罪了。”晉信在心底為前任感嘆道。

他終於如願以償地當上了豐邑令，但是並不快樂，畢竟他十多年前就已經做過郡治的縣令。睢陽曾經是宋國的都城，比豐邑城繁華大氣多了。然而不快樂又如何！自己是臣，別人為君，食君之祿，忠君之事。如果晉國沒有滅亡就好了。

提到晉國，這是晉信心中永遠地痛。偌大一個國家，為什麽就這樣被一分為三了呢？如果晉國不滅亡，晉信作為公室子弟，至少能有個封邑，享受封地的賦稅，衣食無憂，優哉游哉。而作為縣邑的令長，他要面臨著“一年一小計、三年一大計”的政績考核，為案牘所勞神。

祖先的光榮，不想也罷！

晉信搖了搖頭，驅散頭腦中紛紛擾擾的思緒，回到現實。他挎劍於腰，走出室門，高聲道：“阿識，儀仗準備妥當了嗎？切不可耽誤了冠禮的時辰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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